放在20多年前,雪乡人王振斌最怕的就是下雪。
大雪封山,好几天出不去,影响伐木工作。森林小火车艰难地运些木头出去,需要跑10个小时。那时的雪更大一些,各家的门必须向外开,早上起来邻居互相帮着挖雪、开门。120多户人家的房子,都只剩下最上面一块儿小玻璃露在雪地上,看不出哪家是哪家。
而现在,王振斌盼着下雪。下雪意味着游客要来,一年的雪期有多长,这年的旅游生意就能经营多久。
“中国雪乡”是王振斌出生地双峰林场的别称。林场位于牡丹江市大海林林业局境内,林业局隶属于黑龙江省森林工业总局。1980年代初,一批摄影爱好者来雪乡拍下了这里屋顶盖雪的经典影像,获得不少摄影大奖,被媒体报道关注。
之后,“雪乡”的名声逐渐流传,前来体验的游客渐渐变多。
白雪的屋顶,木头房子,红灯笼,这是雪乡最经典的影像。 摄影:勒克儿
2013年底,综艺节目《爸爸去哪儿》选景在雪乡,节目热播瞬间带火了雪乡旅游业。赶上2014年全国禁伐天然林,双峰林场也全面转型发展旅游。
当地政府投钱建起了景区栈道、滑雪场,还有三条通往雪乡的公路,分别连向牡丹江、五常和亚布力滑雪场。哈尔滨本地导游刘俊鹏记得,2013年底至2014年初,他经手的旅游团开始逛雪乡,而如今在雪乡看到的游客数量是当时的两倍。
王振斌小时候念的是大林林业局双峰子弟小学,成年后成为一名林场职工,没曾想过日后会当上家庭旅馆的老板。
他爷爷早年从河南闯关东来到林场,父亲更是一辈子在林场工作,领着月薪2000的工资。雪乡旅游业兴起之初,有旅友来王振斌家,大家称兄道弟地住几天,吃些家常菜,象征性收点钱。等到旅游业红火起来,王振斌成为最早接待团队游客的一批雪乡人。
现在来雪乡的游客会发现,这里的住宿条件倒没有想象得那么糟。房间里热水有了,暖气有了,按照规定各家统一摆着东北农村特色的炕,虽然并不烧火,做个形式。
20年前王振斌睡搭在两口大锅上的木板,锅下烧着火,家家户户烧柴火取暖,“头半夜热够呛,后半夜冻够呛”。现在集中供暖,建了新楼房,王振斌还是和雇工睡地铺,为了空出客房卖给游客住。
雪乡的旅馆都是村民自有的房子改建,但是,现在其中大约近一半已经转让给雪乡外的人来经营,转让价每年2万元左右,或者直接把房子卖出去,不少雪乡的下一代开始出走雪乡。
雪乡景区的旅馆需要交纳比周围林区贵一倍的暖气费,每月几千的电费,并尽一切保障不破坏屋顶上的雪盖。
屋顶上的积雪是雪乡最大的卖点。太平洋暖湿气流在这里被高山挡住,与南下的西伯利亚冷空气交汇,形成特殊的小气候,冬季几乎每周降雪,山里雪厚的地方深达2米。
这些雪湿度粘度都刚好,落在平房屋顶上、木桩上,形成厚实的一层,表面圆润晶莹。王振斌小时候,檐角耷拉下的雪舌垂下来能连到地面。他说晚上灯光一打,就是自己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觉得漂亮。
不过开春时候天气回暖,要融化的雪舌变得特别沉,保留了砖木结构的民房和店铺常常被压坏。当地居民们需要用雪期赚的钱,进行接下来一年的维修、装修、家庭生活,以及新一轮的接待准备。
从2014年起在雪乡经营房车旅馆的众阳房车创始人张义东记得,雪乡的年客流量从2013年的30万发展到此后的50多万,60多万,70多万,今年预计有90万人。雪乡的主要商业区,“雪韵大街”两旁摆出本地人经营的商铺,这些商铺如今向小胡同里和两段延伸,今年还开出了一家德克士。
除了砂锅店、烤串店之类的餐饮店,纪念品店,最多的是露天贩卖小商品的摊位。根据不同区位,每年租金有1万也有3万。
“梦幻家园”景点对面的摊主是个出嫁到牡丹江市的本地姑娘,冬天回来帮家里经营旅馆,同时从早上7点半到晚上10点左右看守摊位,一个雪期下来,摊子能赚8000到1万元。
梦幻家园对面的摊位,摊主在向游客售卖烤红肠。拍摄:郑萃颖
贩卖的商品和价格受林业局的限定,几乎每个摊位上都有15一斤的冻梨、冻海棠、冻黄桃,10元一根的糖葫芦,并用一个炉子烤着鸡蛋、红肠、豆包。这里规定不能卖带壳的瓜子——以防破坏雪景。
几乎每个摊位上都有东北特色 冻水果 拍摄:郑萃颖
去年底今年初的圣诞、元旦期间,雪乡的游客人数几乎达到了顶峰。随后却急剧落入低谷。
网友一木写的《雪乡的雪再白也掩盖不掉纯黑的人心!别再去雪乡了!》传遍了朋友圈,称家庭旅馆“赵家大院”坑游客且态度差,随后又陆续曝出有游客在去雪乡路上被导游打耳光,以及强卖套票的事。
张义东在雪乡有65辆房车,相当于五星酒店的收费,在雪乡出现负面新闻后的9天入住率下降到60%,而平时都是几乎满房。马蜂窝平台的雪乡商家告诉界面新闻,从1月份进入淡季,雪乡的每日客流量环比下降了一半以上,不到1万人。
雪乡人觉得,这几次的事件“祸害”了整个雪乡,也担心外界人们没有实地体验就急于下定论。
一木文章中的“赵家大院”位于距离雪乡15公里的永安林场,事后被主管部门罚款、停业整顿,而文中提到的60元方便面,是把方便面的编号误看成了价格。
导游刘俊鹏告诉界面新闻,强卖套票和打人的导游是大连人,自哈尔滨及雪乡旅游业火爆之后,就进入市场做生意,“这些年大连、山东、云南的导游冲着赚钱来到东北,他们更少顾忌本地的旅游形象。”出事之后,相关旅行社和导游均被做出严厉处罚。
但这些事件还是不可遏制地在网络发酵。一方面雪乡的高价格让游客不满,另一方面,南方游客对东北的刻板印象、文化和习惯差异,都导致了矛盾升级。携程数据统计,去雪乡的游客最多来自上海、广州、深圳等地。游客们还在接踵而至,但都紧绷着神经。
这天王振斌在自家店里碰到5位上海游客,一位姑娘带着4个孩子,上下看着菜板迟迟不敢点菜,终于小心翼翼点了3样,最后还是王振斌说,3样对他们几个来说够吃了。晚上来王振斌家住宿的另外还有3户上海人家,说起这次来雪山,他们“并没有什么顾虑”,因为他们在哈尔滨“有人”。
也有好的一面,负面消息曝光后,雪乡进行了整顿,低价旅行团被清理。马蜂窝平台商家表示,如今和低价旅行团合作的住家,现在都没有客源,直接降价。风波之后雪乡增加了巡查,30多个从各个林业局抽调来的林场干部包片监管,每天来回巡查。
景区进门就是游客中心,挨着大海林林业局雪乡景区管理委员会、景区执法队和派出所,门口的电子告示牌播放着警示,“重点对各家倒房、炒房等恶性经营违法行为进行严肃查处”、“各经营户要树立大局意识……主动维护雪乡旅游品牌形象”、“提醒广大游客朋友远离低价团”。
现在,带着警惕的南方游客们仍在接踵而至,雪乡的雪还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乘坐狗拉雪橇的游客 拍摄:郑萃颖
上海游客秦先生带着家人来雪乡玩两天,他拉着坐在滑雪板上的两个孩子说道,“没见过那么多的雪!”从天亮到上灯,雪韵大街的游客来往不迭,坐着狗拉雪橇,或者大人拖着坐滑雪板的小孩,也有年轻情侣溜溜达达。
给餐饮店、旅馆运送餐具的驴 拍摄:郑萃颖
虽然风波之后雪乡游客环比下降了,但跟去年同期相比,仍然在增加。大海林林业地区旅游局统计,今年1月雪乡共接待游客29.45万人次,同比增长11.98%,旅游产值2.9亿元,同比增长12.55%。
王振斌告诉界面新闻,雪乡的门票收益要用来养活整个海林林业局的所有林场。除了双峰林场有“雪乡”,不再有伐木收益的周边林场也开始蹭热度做旅游,例如被曝光的“赵家大院”所在的永安林场,被称作“小雪乡”的二浪河,这些地方也有雪地游玩项目,价格更便宜,不过没有雪乡带粘性的厚雪舌。
“其他林场的都觉得我们雪乡人是富翁。”王振斌顿了顿说,“但在牡丹江就是个普通人。”雪乡一家旅馆在一个雪期大约能有十几万到三四十万的利润,赚到的钱可以让一家人连吃带用整年且有剩余。
由于资源稀缺性和接待量有限,雪乡线路在国内游中价格不低。携程数据显示,今年冬季,雪乡线路的全国人均价格同比去年下降了14%,是今年降幅最大的目的地之一,但仍然有4800元左右,相当于坐两趟邮轮,或者去趟日本。
雪乡的游客乘车站和游客服务中心都有价目表。价格透明,但是消费高。拍摄:郑萃颖
相比莫干山高价格的精品民宿,雪乡的炕也有收费上千元的房间,难怪有游客觉得不值。张义东分析认为,较短的旅游季节和更高的运维成本导致了雪乡的高价格。
“莫干山能发展成精品民宿群,是因为长三角经济带的经济状况良好,并且旅游季节持续8个月,而这个旅游高峰在雪乡只有90天。但从成本来说,房子的水电、维护、用人都是全年的。”他说。
雪乡旅馆运维成本高的一个例子是,王振斌的每间客房需要交100元的房卡押金,虽然房卡的成本不高,但房卡一旦丢失,他需要驾车往返近200公里去牡丹江市配新卡。雪乡及周边并没有相关的服务行业配套。
中国游客的旅游足迹已经遍布全球各地,随着旅游经验丰富,人们也越来越能做比较。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观雪目的地,比如日本北海道,或者瑞士的某个村庄,似乎总比雪乡多一些“浸入式”的参与感。
雪乡有剪纸艺术展示,有二人转剧场,有各种玩雪的项目,但只有一个远离主街的酒吧。这让张义东觉得雪乡缺少一个可以让游客、当地人进行分享、交流的空间,比如酒吧、咖啡厅。但新建这样的场所,受到林业局批地的限制。
不同于其他国内景区,雪乡原本的国有林场属性,导致其在管理上有保护林地的限制,同时也没有旅游管理的经验积累。
“雪乡的管理方也是在摸索中自我调整,它要首先保证游客来了不被坑,规范当地的服务和餐饮卫生,但它不会引领某种经营方式,同时不代表它不支持有人去做这件事。”张义东说,他和林业局长期沟通,希望能实施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拿回那些转包给外地人的雪乡旅馆,统一装修、统一制定服务标准,改变原来缺乏服务意识的问题,另一方面组建雪乡商会,协助管理经营者,引领雪乡当地的服务模式。
这应该是王振斌希望看到的雪乡的未来,而不是年轻一代出走,雪乡背负污名。
43岁的王振斌也曾走到雪乡外看过世界,最远的一次,他和朋友带着各自的家人自驾旅行,由雪乡出发,穿过中国版图上的“鸡肚子”,抵达广西桂林,后沿海北上。为了儿子上学,他也在海林这座县级市短暂地住过,但他还是喜欢待在雪乡。
他习惯了每天忙完没事儿的时候,和几个好哥们去家里喝点酒,吃完了往雪韵大道上一站,一起扯会儿皮,吹会儿牛,依据大街上的人头数,目测下这几天的生意。
王振斌说自己说话冲,脾气急,只有在雪乡和老哥们说话不怕被误解。他说,我们雪乡人希望把雪乡交到子孙手里。
夜晚的雪韵大街 拍摄:郑萃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