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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阿浪的时候,是在大一的西班牙语课程上。当时老师问我们:为什么想学习西班牙语?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有的人说毕业以后想当翻译,有的人是想当外语教师,还有的人想从事外贸销售类的工作。
阿浪的回答却十分独特又让人印象深刻,他说自己之所以学习西班牙语,是因为这门语言应用广泛。他渴望掌握这门交流的工具,毕业后做一个环游世界的旅行者。
我们班上的学生大多都是刚刚从县城高中走出来的小镇青年,当时大家都没出过国,就连香港都没去过,可是阿浪却有着环游世界的野心。别说同学们了,就连老师都忍不住冷笑。
老师对阿浪说:“以后赚钱了,趁假期到处走走看看还是可以的,旅游也算是个健康的爱好。不过要是把这件事当成了养家糊口的工作,那还是慎重考虑,毕竟你见过几个马可·波罗?既然是大学生了,思想就应该成熟一点。”
“我读幼儿园的时候还想当一位宇航员呢。”坐在后排的班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这句话就好像一个火药引子,顿时引爆了教室里的热闹气氛。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小时候说过的那些荒诞可笑的职业梦想。
阿浪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假装周围的这些起哄声都与自己无关,默默地低着头,任凭同学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越说越欢。那一刻,我感觉阿浪就好像塞万提斯先生笔下的那个老实人桑丘。
就好像事事都从实际出发的桑丘一样,阿浪的职业梦想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随便说说,他是身体力行地为着这个目标付出日以继夜的努力。大一刚入学,阿浪就加入了学校的记者团,潜行钻研摄影技术。每个周末,他都泡在图书馆里查阅相关资料,学习其他人出版的游记作品。寒暑假的时候,他就做起了背包客,带着可怜的几百块钱和一个帆布背包穷游了西藏、新疆和海南。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四毕业以后阿浪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一家旅游资讯类的杂志做记者。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工作职责主要是写“城市风尚”类的稿件,介绍一下城里某家好吃的异域风情菜馆,或者介绍一下某个充满着小资风格的咖啡馆、民宿或者宠物店等。
一年半以后,阿浪便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出差外拍的机会。主编知道他是学西语出身,自然有语言上的优势,便派他去西班牙潘普洛纳地区拍摄奔牛节的庆典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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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一名合格的国际旅行者并以此谋生,至少需要三个基本条件。第一是外语要好,尤其是听说能力要能应付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场景。第二是摄影和视频的拍摄技术要过硬,在一个图像影音的时代,读者们更喜欢看图文并茂的文章和生动有趣的小视频。第三是要有一个铁打的好身体,要经得起时差的颠倒和旅途奔波的折腾。
接到主编下达的任务以后,阿浪首先要做的就是在外国的旅游网站上定好宾馆和国际机票,然后准备签证要用的文件。接着,他需要用西班牙语写邮件联络当地的资源。比如说他给当地一家动物保护协会的管理人员写信,询问对方对于奔牛节的观点。他还给当地一家历史悠久的牛排店的厨师写信,请求拍摄杀牛的过程,试图从食品的角度解析人与牛之间的关系与羁绊。
做好了前期的准备以后,阿浪就需要按时出发了。虽说一边游玩一边出差的工作让很多人羡慕,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阿浪在西班牙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六天。在这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他不仅需要克服时差的困难、上街拍照和采访,晚上回酒店里还要不停地修图。从大量的素材图片中选取十张左右最具代表性和美感的照片。
按照挑选和精修一张照片需要两个小时来算,阿浪做十张图,就要最少花费二十个小时。这还不包括那些修好以后被主编以各种理由打回来的返工时间。
为了拍出公牛奔跑时的动态感,阿浪在奔牛节的那天一直追着一头大黑牛跑。人多脚杂,在市政广场前的那条下坡路上,阿浪不小心被人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才从人群中挣扎起来。等阿浪回过神来以后,他发现自己的门牙少了一颗,胳膊肘也擦破了皮。阿浪浑身挂彩,可是他的单反相机却安然无恙。
回国以后,阿浪请了一天假去医院补牙,紧接着就要不停地跑公司的财务部门,填满好多份表格去报账。万一住宿的发票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阿浪就得自行支付这一部分的费用,手续也极其繁琐。
虽说做这一行收入很可观,但压力也很大。高收入也意味着高风险。每个月阿浪都要给主编室报三个以上的选题,运气不好的时候,一个选题都中不了,那就只能拿最基本的底薪。
要想选题通过的概率高,就得花心思揣摩主编和副主编们的喜好,或者私下里求他们给自己指派一个选题。阿浪做了三年的旅行记者,就觉得有点职场疲劳了。他是一个特别有自己想法和主见的人,不太喜欢这种被指派和被规划的旅行生活。深思熟虑以后,阿浪终于辞职了,他决定自己单干,做一名独立的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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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杂志社的时候,阿浪虽说也出过很多次国,去过很多个世界著名的城市。但那些地方,实在是太著名了,都是些人们耳熟能详的网红旅游地,比如说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纽约的自由女神像、日本的富士山、韩国的济州岛等。
毕竟一本杂志需要考虑它的受众和销量,如果推出的图文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冷门景点,很难勾起读者们购买的兴趣,这和影视剧导演偏爱选用知名演员其实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说知名的演员是收视率的保证,那么知名的景点就是杂志销量的保证。
辞职以后,阿浪终于可以按着自己的喜好选择出行目的地,他不去那些人山人海的地方,专门去那些别具风味的小众景点。前段时间,阿浪去了印度旅行。不同于一般游客打卡拍照的恒河、泰姬陵和新德里,阿浪去的地方是印度西南部的卡纳塔克邦,这里凭借着漫长的海岸线和虔诚的宗教氛围而闻名于世。
为了赚取旅行中的生活费,阿浪顺便做起了代购。在卡纳塔克一家香料市场上买东西的时候,阿浪低着头认真挑选香料,却忘记了周围拥挤的人群。等他准备结账付款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牛仔裤中的钱包不翼而飞了。
丢了钱包的阿浪只能又一次开始自己的穷游之旅,他选择住在寺庙里“蹭吃蹭喝”,还美其名曰“深度体验当地人的生活方式”。虽然吃住都不花钱,但是旅费还得自己想办法。
为了赚钱,阿浪跑到当地一家韩国餐馆做临时工。那是一家印度人开的韩国餐馆。餐馆里贴满了廉价的韩国偶像海报,嘈杂的音响单曲循环着早就已经过时的歌曲。阿浪吃过店里的招牌菜石锅拌饭,里面米饭还是夹生的,泡菜也实在是太酸。
卡纳塔克面对着碧波荡漾的大海,印度洋的暖风吹来了热带花果芬芳。如果哪天餐馆打烊比较早,阿浪就会来到灯火辉煌的沙滩。他看着那耸立在岩石上的灯塔,就像一个安静的卫兵,守护着这春风沉醉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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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浪因为“丢钱包”事件,提前结束了在印度卡纳塔克的拍摄任务。回国之前他一时兴起,在土耳其的伊兹密尔短暂停留了几天。伊兹密尔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厦门,它虽然比不上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这样的大都市,但在土耳其也算得上名列前茅的旅游胜地。它紧邻着诞生过希腊传说的爱情海,海的对面就是古典主义精神发源地的雅典。
阿浪在伊兹密尔海滨大道散步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黄皮肤黑头发的男生。在异国他乡的小城海滩,遇到同种族的亚裔面孔,肯定是倍感亲切。性格外向又乐观的阿浪想都没想就走过去打招呼,他说的是英语,可是对方回复的是中文。
“原来是同胞啊,他乡遇故知,真是难得。”那男生知道阿浪也是中国人以后喜形于色,两人从故乡的天气和特产开始谈起,又说到这些年来看过的异国风景,发现彼此都是身经百战的旅行者,顿时就有惺惺相惜的相见恨晚之感。
阿浪说,遇见那个人以后,他才明白钟子期与伯牙的高山流水遇知音。阿浪告诉我,他喜欢两个人在一起时的那种舒服和默契。他们坐在细密柔软的沙滩上,看着浓墨重彩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沉入深邃的大海。微风拂面,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空气中流淌。
“可能是两人在异国他乡奔波多年,都太孤独了吧,好不容易遇见个有共同理想的伙伴,就觉得格外亲切和温暖吧,所以即使不说一句话,我们也能感觉到彼此的心是帖很近的。”阿浪诚恳地对我说,然后还给我看他手机里两人的亲密合照。
可能阿浪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起这段相遇的时候,脸上一直是一副幸福的表情。看着两人搂在一起的样子,我在猜想阿浪和那位男生之间的关系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到底是兄弟还是情侣?但是这个问题在我的嘴巴里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没有好意思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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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土耳其的伊兹密尔回国后,阿浪在上海休息了一段时间。得知我目前在杭州生活,阿浪发微信让我去见见他,毕竟是大学同学,我想都没想就立马答应了。
在外滩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阿浪和我们西班牙语班的那位老班长。曾经想成为一名宇航员的班长,如今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里做着一份基层的文员工作,住在浦东的一个郊区,每天通勤一个多小时往返于黄浦江两岸。
吃饭的时候,阿浪主动地谈起了他在西班牙摔掉的门牙,他在印度丢失的钱包以及他在土耳其所遇见的知音。听到这些辉煌曲折的故事,班长给阿浪敬酒,麻烦阿浪下次去德国帮他代购一套厨具。
看着如今风光体面的阿浪,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起自己这一成不变又枯燥的生活,忍不住转头对阿浪说:“阿浪,我真的好羡慕你啊,你把旅行当成职业,见识过那么多壮阔的风景。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一看,可是我没钱,我也不会摄影和图像处理技术。”
坐在我身旁的阿浪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认真地对我说:“没钱可以去赚,技术不行可以去学。我刚入行的时候,身上只有2000块钱,可是我却敢硬着头皮穷游东南亚,发了十几篇稿子才和网站签约。还有这个摄影,我也是自己慢慢摸索,在网上自学成才的。现在这个时代,信息这么丰富,只要肯吃苦,还有什么技术是学不会的。我觉得这些都是借口,你真正缺少的,是走出生活舒适区的决心。”
听到阿浪的话,我想起了大学时代他的那股子认真劲。他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跑到教学楼旁边的草坪上背单词和练对话,英语和西班牙语一起学。大晚上的,他也是宿舍最后一个睡觉的人,熄灯以后他还在电脑上观看P.S.软件的教学视频。
也许人和人的差距,就是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开始衍生的。很多人都有着见识世界的渴望与野心,但大多数人最终还是和我一样,在岁月静好的时光中重复着昨日的生活。
世界再大,我们也只是嘴巴上说一说而已,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多少人真的有勇气辞职去远方。就好像当初老师在西班牙语的课堂上所说的那样:“你见过几个马可·波罗?”
对于我们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环游世界的梦想就好像深夜床前的白月光。然而阿浪却不一样,他是那种执行力很强的人,一旦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他就会把这个想法变成决心,然后千方百计地朝着目标前进。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阿浪的身上,有着《堂吉诃德》中桑丘的实干与清醒。
吃完寡淡的日式晚餐,班长要赶着回家带孩子,便委托我送阿浪去浦东国际机场。
当阿浪和我挥手告别之时,我才突然发现,原来阿浪不是桑丘,他是塞万提斯笔下那位出走的骑士堂吉诃德,义无反顾地和世俗的风车作战。他微笑着抓起了他的帆布背包,一个人走进了安检的入口,再一次向世界出发、勇敢地去追求他心中的职业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