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开焕万万没想到在骑行的第二天便遇上冰雹和大暴雨。这天早上8点车队出门时,阳光还很强烈,天上白色的云朵一团一团地紧簇着,看不出任何要下雨的迹象。
这天的骑行任务是从曲水骑到浪卡子。当他们从岗巴拉山的垭口下坡时,天空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并刮起猛烈的大风,没过多久,钱开焕便感觉到有无数白色的结晶正从天空落下,砸向他的头顶。有过川藏骑行经历的他猛然意识到这应该是冰雹,并且一会可能会下暴雨。于是他急忙叫住前面的两名队员,提醒他们到前方不到50米处的小房子里躲一下。然而,尽管反应及时,钱开焕以及他的队员们依然淋成了“落汤鸡”。
追求
钱开焕是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2014级的本科生,也是北京大学自行车协会(以下简称:北大车协)2019年中尼远征团的团长。
北大车协每年暑期都会举行骑车出行的活动,从1996年北京——延安,到2019年的满洲里——大连,25年来,北大车协共举办过24场暑期远征项目。
与以往暑期远征项目不同的是,2019年的中尼远征团的人数仅为7人,而常规暑期远征团的人数通常在15到20人;除此之外,这次的远征团是一支经验丰富的队伍,用钱开焕的话来说“我们团里的每一位成员都是有过至少一次长途骑行经历的‘老人’”。比如团队里ID为金木的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6级本科生杨承鑫,曾在大二暑期和朋友一起从成都骑车骑到拉萨;就连团队里年龄最小的女生薛子璇,也曾参加过2018年从嘉峪关到成都的暑期远征团。
△从左到右分别为:蓝宇、焕少、璇屿、贾贾、金木、薛定谔的猫、追风
这是北大车协建社史上第一次官方组织的跨国骑行活动,最初的想法源于2016年刚从川藏骑行回来时的钱开焕。对于骑行圈来说,川藏线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心目中的骑行胜地,因而很多人将其视为目标。但钱开焕自从在大二暑期实现这一目标后,便总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想要挑战更长更难的路线。尼泊尔位于中国的西南边,与西藏接壤,翻过孔唐拉姆山、再穿过吉隆沟便可到达尼泊尔境内。因此在慎重考量之后,钱开焕决定以北大车协的名义牵头策划一场穿越喜马拉雅山、挑战跨国骑行的暑期远征活动。
2019年3月4日,钱开焕在车协论坛上发布了一条招募贴,该帖在末尾注明只招收会员年限为一年以上并且有长途骑行经验的老会员。帖子发布后,钱开焕一共收到了11份简历,其中就包含薛子璇的那份。
薛子璇是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专业的一名大二女生。2018年柳树刚发新芽时,薛子璇还是一名大一新生,当时正值“百团大战”,北大各大社团正热火朝天地进行招新宣传。薛子璇路过三角地时突然被人发了一张传单,“北大车协招新”六个大字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出于对运动的喜爱,她想都没想就在车协的招新摊位上报了名,尽管当时薛子璇还报名了北大其他的几个社团,但车协无疑成为她日后耗费时间和精力最多的地方。
△蓝宇的车
2018年暑假,薛子璇参加了协会每年暑假都会举办的暑期远征团项目,从甘肃嘉峪关出发,经由青海湖,至成都。那是薛子璇的第一次长途骑行,当时尽管路途遥远、过程曲折,但同吃同住、一起骑车、一起克服困难的体验还是给了她温暖大家庭的感觉,因此当她看到协会论坛上发布的那条暑期远征招募贴时,薛子璇很心动。但她也留意到此次远征团招募对队员体能的极高要求,考核标准里有一项写着:妙峰(牌坊-停车场)公路78min,山地86min。
妙峰山是北京骑行比赛、训练和体测的经典地点,牌坊是起点,停车场是终点,全长20公里,前7公里是平路,后13公里是纯粹的爬坡,也就是说,如果要通过考核,薛子璇需要在86分钟内完成妙峰训练。薛子璇觉得这样的体测要求根本不是为女生设计的,甚至很多身体素质不是很好男生都无法达到,所以她曾一度放弃报名,但后来她的好朋友王越千告诉她,也有女生报名并鼓励她先报名试试,她才投了自己的简历。
王越千是薛子璇2018年暑期远征团的队友,他今年本来也报了名,并且顺利通过了面试和出行前的各种训练,但后来由于参加国庆群众游行而不得不放弃了这次骑行。
路上
2019年7月26日是钱开焕一行人的出征之日,那天早上天亮得特别早,不到8点太阳就已经高高挂在头上了,散发着刺眼的白炽光。没有太多的出征仪式,钱开焕等人在学校东南门外集合,拍了一张手持车协旗帜的合影之后,便出发前往西站。他们计划先乘火车去西宁,由西宁转车至拉萨,到达拉萨后再沿着中尼公路,骑行至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中间将途经很多偏远区县、雪山。送行的人有很多,除了团委的指导老师以外,之前的预备队员以及出行队员的朋友们都来了,他们为出行队员们背行李,并一路将其送至北京西站的检票口。
西站的人流量很大,每天有无数人乘坐列车涌进北京或者流向祖国的大江南北,今天它将又一次地将七位鲜活的年轻的北大人送到祖国的西南边。
△出行前的一张大合影
中午13点05分,绿皮火车发动,钱开焕坐在车厢的座位上,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房子、树木,心情就像远处传来的阵阵蝉鸣,既紧张又充满期待,这是他第一次挑战跨国骑行,也是他第一次以团长的身份组织策划这样一场活动。对于他来说,角色变了,身上的担子也重了很多。他不知道接下来整个团队将面临怎样的风险和挑战,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他作为领头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让队员们相信此行一定能安全抵达,他们将成为北大历史上第一批骑行至尼泊尔的人。
中尼公路全程共943公里,由拉萨起始,经吉隆口岸,至加德满都结束,其中国内部分的里程占比较大,且路况较好;而尼泊尔境内的路况几乎全为泥巴路或者石子路,道路崎岖,骑行起来十分困难。七八月份正值藏区的雨季,每天在骑行路上遭遇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或者冰雹在钱开焕看来,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7月31日,在拉萨休整三日后,暑期远征团开始正式骑行。钱开焕的骑行理念是享受骑行本身,因而他鼓励自己的队员们按照自己的节奏来骑,可以一口气骑很远,也可以慢悠悠地享受路上的风景。但为了保证全体队员的出行安全,所有男生都必须轮流“押后”,所谓“押后”就是骑行在整个团队的后方,确认没有队员走丢。钱开焕就经常担任“押后”的工作,因为团队里有女生,而女生的骑行速度以及身体素质相较于男生要稍微弱一些,因而钱开焕主动地骑在团队的后方,以便照顾女生。
△浪卡子到江孜的途中
拉萨地区的平均海拔高于3600米,8月初早晚气温低于10度,薛子璇每天早上都要挣扎很久才能起床。对她来说,每次清晨出发上路都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因为室外太冷了,而且有时候头一天晚上被雨淋过的鞋子还没晾干,第二天为了赶路还是要穿上它,运气不好的话,还有可能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那滋味只有体验过的人才能理解。
出发去拉孜的那天,前100公里是起伏的公路,后50公里要翻越一座海拔4543米的高山。那天薛子璇的状态不是很好,刚开始骑行时身边没有一位队友,后来好不容易看到钱开焕的车子,薛子璇决定跟在钱开焕的身后骑。但她的体力有限,很快就跟不上了。薛子璇看着越来越远的钱开焕的身影,突然感到呼吸很困难,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人在高原上一旦情绪失控,就很容易喘不过气,幸好后来钱开焕及时赶了过来,他在一旁教薛子璇如何呼气、吸气,过了几分钟,薛子璇终于恢复了过来。
在岗巴拉山的垭口淋完冰雹和暴雨后,队里的一名队员杨承鑫病倒了。他骑车时脸色发白,并且咳嗽声不断,钱开焕发现后问他要不要紧,他却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没有什么大碍,后来路过日喀则市,在钱开焕的坚持下,杨承鑫还是去医院做了检查,经医生诊断得知是肺部感染。在高原地区,肺部感染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治疗,那么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但杨承鑫怕拖累进度,还是坚持按照原计划骑行。
第二天的骑行强度很大,出发前杨承鑫吃了药很容易犯困,他怕落在队伍后方拖累大家,便奋力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晚上到达目的地后,钱开焕注意到杨承鑫的面色很差,决定让大家休整一天,并且做好了如果杨承鑫没有好转,就再加休整或者让他坐车到下一站的准备。杨承鑫那天也有些沮丧,他不愿因为自身的病情而延误整个队伍的行程,但好在休整一天后,他的病情得到好转,为了整个团队的进程和节奏,这帮年轻人又重新踏上了征程。
△焕少的自行车出现故障,金木在帮忙修理
每一次翻山越岭,他们都能偶遇意外的惊喜,比如从曲水出发前往浪卡子那天,他们在岗巴拉山的垭口上,突然看到眼前有一片澄澈见底如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湖水,他们才意识到这就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羊湖,但也是在那一天他们遭遇了冰雹;在藏区骑行的时候,天上的云朵很低,西藏特有的牦牛和藏羚羊随时可能从前方的公路穿过;他们时常会在路上遇到向他们招手的藏区小朋友,也会在下雨天路过某位藏民的家,被其邀请至家中,喝一碗温热的酥油茶并围在火炉边烤火。
△骑行途中遇到的一位藏民小男孩
他们每一个人的自行车的车把中间都安装了一枚小音响,钱开焕的那枚是黑色的,每次骑车无聊或者情绪低落时,他都会打开音响,播放那种带有强烈节奏感的音乐,跟着音乐在空荡的山路上放声歌唱。钱开焕经常唱五月天的歌,去绒布寺的那天,由于当天安排的任务量仅为平时的一半,并且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珠峰了,队员们都感到格外高兴。于是,钱开焕起头,大家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开起了一场露天演唱会,他们一边骑车,一边挥动着手臂,并高唱五月天的《倔强》。虽然时刻感觉要发生高原反应,但大家还是声嘶力竭地吼着“我和我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
8月15日,钱开焕等人骑行至吉隆镇,吉隆是位于中国和尼泊尔交界处的边境城镇,每天有许多来来往往的藏民和尼泊尔人在吉隆街头贩卖商品。这里的居民楼多以藏式风格为主,由于气候常年温暖湿润,这里的藏民大多一年四季穿着拖鞋。
从吉隆口岸出境,车队很快就进入了尼泊尔境内。尼泊尔的路况很差,几乎全部都是泥泞的泥巴路或石子路,遇到不适合骑行的路段,钱开焕等人只好推着车子走,就这样边推边骑熬过两日之后,他们终于顺利抵达最终目的地——加德满都。
△在吉隆口岸前的一张合影
回归
在中国所有高校里,像北大车协这样有规模的高校自行车协会大约有200个,这些高校车协每年都会组织数十场骑行活动。北大车协每年除了组织常规的寒暑期长途骑行以外,还利用学期中的周末或者节假日组织北京周边的短途骑行,协会骨干会员全年平均骑行里程高达4000公里。
为了组织这场跨国骑行,钱开焕曾连续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从最开始的出行策划、招募队员,到中期的项目答辩、拉赞助、准备各种物资等等,每一件事他都亲历亲为。完成这次骑行后,他觉得自己在心态上有了很大的变化,之前他都是作为参与者参与骑行,而这一次他是作为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他需要照顾到团里的每一位团员,协调行程中的大小事宜;另外,他对骑行的理解也发生了改变,之前在骑行时,他总是想着速度要快一点,争取早点到达终点,而现在他选择放慢节奏,更多的去关注周遭的事物,去思考和认识这个社会。
△江孜到日喀则的途中
回首这段历程,薛子璇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大梦,在加入车协之前她从来不敢相信自己有能力花半个多月,骑行1200多公里,翻过海拔5200多米的高山,从拉萨骑到尼泊尔,跨越两个国度,这是她18岁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的,但是如今她做到了,尽管她在途中无数次想要放弃。
对于薛子璇而言,骑车最快乐的时刻便是费了很大功夫爬上一个很高很高的垭口,头顶着落日的余晖,两岸皆是青山,再转过身,注视着自己骑过的弯弯曲曲的山路,那时的她特别有成就感。她觉得骑行能让她脱离循规蹈矩的平常生活,去思索自己真正想要的。薛子璇很庆幸自己当初报名了这次暑期远征团,正是如此她才得以看到那么多美妙的风景,比如澄澈透明的羊湖、巍然耸立的冰川以及道路两侧广袤无垠的青稞田。
△江孜到日喀则的途中
尼泊尔骑行结束后,薛子璇回家瘫了好几天。她向身边的好友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今年再也不会去碰暑期的那辆自行车了。但十一国庆期间,车协的几名会员决定在河北张家口组织一场为期三天的“草原天路”骑行,薛子璇又投出了自己的简历。
图片来自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