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看到虎嗅网转载的一篇文章，《旅游数据注了多少水?民众背债太多，无力消费?》。说实话，第一次看到时读了几行，实在读不下去。笔者从不在这种攒出来、没逻辑、不专业的文章上浪费时间。没曾想，几天下来居然收获10万+的阅读量。难道几年前《泰晤士报》(The Times)报道“过去几十年间年轻人的智商水平一直在稳步下降”，真不是危言耸听?或者是“茧房效应”在作祟，一些人只愿意看见自己想看的，即便所见与常识不符?仔细一读，才发现其中大有蹊跷，作者实为挖坑高手。作为一个旅游研究者，本人曾供职于中国旅游研究院，我也不是要替“娘家”说话，只是本着求真的学术精神，想着广大读者可别被某些道貌岸然的“二道知识贩子”蒙骗，用喝咖啡的时间聊聊旅游学、统计学本科阶段的入门常识吧。
一、谈旅游统计之前要先搞清楚旅游的定义
文章提到“每人都得完成国内旅游4.29次的指标。各位读者觉得这个数字有可能性么?”“人次是个很玄妙的东西”“而旅游人次就很难界定，口径非常随意，在一次旅行中，可能进出机场/车站、进入各个景区的大小门票、住宿、餐饮都分别被重复统计，一个游客少则被重复统计十几次”，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是没有读过《旅游统计调查制度》的门外汉，连最基本的旅游、游客定义和统计口径都不清楚。1942年瑞士学者亨齐克和克拉普夫提出，旅游是非定居的旅行和短暂停留而引起的一切现象和关系的总和。这种旅行和逗留不会导致长期居住或从事任何赚钱活动。1970年这一定义被旅游科学专家国际联合会(IASET)采纳，故又称为“艾斯特”定义。1991年世界旅游组织(WTO)将旅游定义为一个人旅行到一个其惯常居住环境以外的地方并逗留不超过一定限度的时间的活动，这种旅行的主要目的是在到访地从事某种不获得报酬的活动。该定义最先由全球性的“国际旅游统计会议”通过的《1993国际旅游统计建议》一书提出，并于1993年3月为联合国统计委员会采纳。之后，包括上述定义在内的旅游概念、分类系统和统计方法等随即得到世界各国响应和认可，在我国许多学术论著和高校教材中得到了广泛采纳。全国旅游院校使用最多且发行量最大的旅游学教材(李天元教授的《旅游学概论》)，就把该定义评价为旅游活动概念研究的“最新发展成果”。诚然，旅游的概念性定义数十种，内涵各有差异。但有一点是国际共识，即旅游可以有一个或多个动机，旅游的动机与游憩(或康乐)有关，包括了商务、教育、健康或宗教等因素，这一切构成了旅游的基础。
概念性定义难以落实到数量计量，为此还要对游客进行技术定义，以便通过识别旅游者计量出游次数和花费。联合国统计委员会在《2008国际旅游统计建议》中为使旅游活动可计量，提出“出于度假、休闲和娱乐、探亲访友、教育和培训、保健和医疗、宗教等目的，出行至其惯常环境之外持续时间不足一年的旅行者为游客”。由原国家旅游局制定、国家统计局批准的《旅游统计调查制度》融合国际通行的认定，将游客定义为“指任何为休闲、娱乐、观光、度假、探亲访友、就医疗养、购物、参加会议或从事经济、文化、体育、宗教活动，离开常住国(或常住地)到其他国家(或地方)，其连续停留时间不超过12个月，并且在其他国家(或地方)的主要目的不是通过所从事的活动获取报酬的人”。这就不是作者所臆想的，买张火车票或者机票出远门才算旅游，也不是纯粹的观光休闲才是旅游，探亲访友、商务、文体等目的都包含在旅游范畴之内。只要是具备离开惯常环境超过10公里、超过6小时不超过12个月、不以获取报酬为目的，具备上述旅游动机四方面的要素。
欧美发达国家居民一年内人均出游率多超过8次，大于10次的也不在少数。我国居民人均出游率4.29次，且2019年国民旅游天数只有7.65天左右，仅为同期韩国的62.47%，只占到我国11天公共假期的70%，加上104天的周末时间，国民休息天数为115天，国内旅游天数占比仅为6.65%。如果加上职工带薪休假及探亲婚育等福利假，这个比例还会进一步降低。四点几的出游率应该说是与我国情国力相一致的。作者不加论证就觉得“有可能性么?”，如此武断，断不是做学问的态度(从公开发表的文章看，也没发表过什么符合学术范式的论文)。再者作者认为“很玄妙”的“人次”，在《旅游统计调查制度》中早已明确，国家层面的旅游统计1次出游为1个人次。也就是说，游客从出家门到回家的全过程，不管去过多少个地方，玩多少个项目，只统计1人次。不懂的人，确实会觉得“玄妙”。
二、用错误数据作为论据不可取
作者认为“城镇居民旅游总花费增速连年保持在13%-17%之间。这与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人均消费支出的增幅偏离达数倍之多”，明显是在偷换概念。城镇居民旅游总花费是城镇居民出游人次与人均消费的乘积，其中包含至少四个方面增量，即：(1)城镇人口规模的增量。我国城市化率近年来每年提高约1个百分点，城市人口多了，游客产出自然多。(2)城镇人口出游率提高带来的游客产出增量。实际上近年来城镇游客和花费占比稳步提升，出游率不断提高。日前中国人民银行调查统计司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调查课题组的《2019年中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情况调查》显示，城镇居民家庭净资产中位数为141.0万元。与美国相比，中国居民家庭财富的分布相对均衡。携程旅游与万事达卡联合发布的《2019中国跨境旅行消费报告》指出出境总人次同比增长14%，中端产品于二、三线城市有着接近或超过100%的同比年增长率。中国城镇居民的财富和收入水平能支撑较高的旅游产出。(3)人均旅游花费的增量，也就是单次出游人均花费的增幅。作者认为这个增量太低了，留到后文我再解释。(4)价格总水平提高产生的增量。旅游总花费为名义价，增速是包含物价因素的名义增速。
国家统计局近年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载明，2019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42359元，比上年增长7.9%，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5.0%”;2018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9251元，比上年增长7.8%，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5.6%”。而作者在文章中列出的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人均消费支出增幅均为可比价增速，以此扣除价格因素的可比价增速与城镇居民旅游花费的名义增速进行对比，居心叵测。况且，城镇居民旅游总花费增速还包含了上述其他三个方面的增量，如何可以拿来直接与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和人均消费支出进行对比!
各省居民家庭户均总资产
资料来源：2019年中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情况调查，《中国金融》2020年第9期
再来看作者“感觉”增速过低的人均旅游花费。作者认为，“国内游客和旅游收入都高速增长的情况下，旅游人均花费增速却越来越低”。对旅游市场稍有观察和理解的人都知道，近年来我国居民出游呈现高频化趋势。比如，很多家庭只要周末天气不错，就会自驾去采摘、踏青、爬山、亲子游戏，次数明显变多，增加的次数多为近程旅游。(用不着坐飞机，这也就是为什么作者将航空客运增速简单类比游客增速是极其错误的)。也因此，平均下来单次旅游的花费当然涨的不多。建议作者可以作为一个游客出去走走，宅在家里“感觉”，想必做不好旅游研究。
至于作者提到的“特别是2018年，更是硬改了城镇居民国内旅游人均花费的数值，如果按城镇居民国内旅游总花费42590(亿元)/城镇居民国内游客人次44.19(亿人次)，得值为963.8元，增速就变为-5.9%。显然大好形势下人均花费增速出负值是非常有碍观瞻的，于是硬把小学生除法给做错成了1034元，增速为0.92%”，看到此处，我觉得作者应该回学校回回炉了。2019年2月12日文化和旅游部发布的《2018年旅游市场基本情况》清楚写到，“根据国内旅游抽样调查结果，国内旅游人数55.39亿人次，比上年同期增长10.8%。其中，城镇居民41.19亿人次，增长12.0%”，41.19亿人次怎么在作者那里就变成44.19亿人次了。42590(亿元)/城镇居民国内游客人次41.19(亿人次)，约等于1034元，小学生都知道这里没毛病。
三、论证要尊重最基本的学术理性
本人当然赞成多维论证，但能够称为论证的基本前提，是要证明论据与论点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用A去证明B，得先证明A能够证明B，仅凭感觉可不行。作者用招行的用户财富数据来证明国人财富差异大，众所周知招行的客户结构异于其他银行，作者如果拿邮储的数据应该会有新的“感觉”。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基尼系数显示，多年来我国基尼系数多在0.4至0.5之间，总体上呈下降趋势。作者放着权威和更加符合我国人口结构的样本调查数据不用，可能是“感觉”这个个案数据更能支撑他的谬见。
房产销售和债务负担方面，央行公布的《2019年中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情况调查》显示，城镇居民住房拥有率达到96.0%，房子是用来住的，都有房了，销售自然会下来。调查也显示，城镇居民负债来源以银行贷款为主，房贷是家庭负债的主要构成，占家庭总负债的75.9%。我国城镇居民家庭的平均债务收入比为1.02，略高于美国0.93的水平。城镇居民家庭偿债收入比平均为18.4%，其中房贷偿债收入比为9.1%。有负债家庭的偿债收入比的均值为29.5%，中位数为26.7%。有债不是问题，还不上才是问题。一直以来我国失业率保持低位，居民收入稳定增长，租房债务负担的确会影响出游需求，已经体现在当前较低的出游率和出游花费中。由国家统计局民调中心执行的国内旅游抽样调查，所调查的正是居民在负债后的实际出游行为。
此外，汽车的情况比较复杂，受城市限牌限号、补贴退坡政策、国六排放即将实行，以及十几年快速发展下来多数小汽车还未到报废时点等诸多因素影响，不能简单对比旅游。世界银行近日发布了2019年全球20个主要国家千人汽车拥有量，中国千人汽车保有量173辆，与南非和印尼相当，排名第一的美国千人汽车保有量837辆，是中国的近5倍，中国仍有很大发展空间。当前汽车销售疲软，绝不能简单认为是收入跟不上了。否则，怎么解释近年来国产品牌越来越卖不动，品质更好的合资车，甚至奔驰、宝马、奥迪等豪车反而越来越多进入普通市民家庭。
费孝通先生经常讲“敬惜字纸”，说他童年看到过祖母把每一张有字的纸都要拾起来，聚在炉子里焚烧，并教育他说要“敬惜字纸”。他也曾笑老祖母迷信，但当自己长到了老祖母的年纪才明白，纸上写了字，就成了一件能为众人带来祸福的东西，不应轻视。写文章也好，读文字也罢，都要心存敬畏。多读读书，不一定找得到真理，但一定可以发现自己的无知。
